黄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的黄土,在天与地间铺展开来。
望不到边的地块,被一两条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的公路所分隔开,成了一片片单独的土地,不过并不零散。十月初旬,黄土之下,数不清的小麦种子,正沉睡着。
土地间的公路并不算宽,左右能容下两辆车而已,那杨树倒是毫不犹豫地向上生长着。风吹过,灰绿色的叶片如波光,还伴着像是海浪的声音——于是,那公路也学着杨树,毫不犹豫地向正前方延伸着,不知要通往哪里——只是在两条公路相交叉的时候,孕育出了一个村落。
每个村落都不算大,也不算小。四四方方的街道,四四方方的院落,同样的一层或两层的平房,一面面进门,还有门额上镶嵌的“家和万事兴”几个字——这是好的村落。也是四四方方的街道,四四方方的院落,两层楼的砖墙,石棉瓦顶,便住下了几十个家庭——这是一般的村落。
四四方方的村落外,延伸的公路间,一片片的黄土旁,他正坐在水泥的马路牙上,看着这土地。正午的太阳,在这夏天与冬天的交界处,仍有些猛烈,虽然经过了灰色阴霾的阻挡,仍在他的脖颈上晒出了几滴汗水,缓缓流入黄土。
五十多岁的他,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半辈子。背朝着灰白的天,面对着一粒粒黄土,几十年的时间,也算是养起了一个家。他的大儿子几年前从县里的技校毕业后,去了南方的城里,在厂里或工地上给人家打工,忍受着说着听不懂的方言的当地人发自心底的鄙夷,没日没夜地打拼,后来娶了个在电子厂里认识地女工——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儿媳妇——他那个当年拼死拼活保住的小儿子,正在县里的高中上学,明年也该要高考了——他不知道将来要让儿子去哪里读大学,但只要能把他送出这片土地,他这些年也就不算白忙活。
辽远的天空中,飘来了一阵鸟啼。他随之起身,缓了缓蓦地发黑的双眼,然后沿着公路旁排水的沟渠,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行进着。途中路过的小河——应该说,只是一条水泥筑成的水沟——里的水,泛着黑色与绿色,还有白色的泡沫不时迸出刺鼻的气味。但他的脚步丝毫没有改变,依旧那样走着,说不清快还是慢地走着。
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的大地,能突出地表而存在的,除了村里的平房,村旁的工厂与路旁的杨树外,倒是还有麦田中间耸立着的一些一人高的土堆。前面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有些还植了一两棵柏树——那便是一个家庭,永远的安眠之地了。从黄土中出生,在黄土上长大,伴着黄土一生,最后将身躯归还给黄土,仿佛从没有存在过,又好像永远存在着——他向前走着,一边数着四周能看到的,土堆的数量,直到回到村落。
不多不少,十九座,和此前无数次一样。
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步伐进入村子,中间停下,和村口坐着的老太太寒暄几句,聊的无非是过几天要下雨了,隔壁村老赵家的女儿嫁人了,村东头的老钱在家里上吊了,他儿子联系不上,没人料理丧事了。再有就是谁家的肥卖的好,谁家的药效果好……不过是些平常的小事。几句闲聊过后,互相打声招呼,继续向前走着。拐了一两个弯,来到了他家的院子前——实际上只是一块水泥铺就的平地。往前推十几天,这里倒是铺满了金黄色的玉米,但现在就显得格外空旷,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那个房子兀自立在那里的话——这房子便是他家了。一层楼,不算大,砖砌的墙,已然破损的石棉瓦上方,架着装上没两年的,蓝色的不锈钢屋顶。
院里正趴着的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叫了一两声,又趴下了;他也转身看了一眼狗,又转身进了屋子——进门后,正对着的墙上挂着张几近褪色的毛主席像,下面是个挂历。挂历旁的桌子上,摆着张他爹的相片,前面是前几天才放上去的一个梨子和两个白面馍。他喘着气,随便拉了个凳子坐下。伴随着淡淡的荆芥的气味,妻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下午去县里,看看咱娃?”,妻子问着,一边将一碗捞面条递到他的手中。
“嗯。”,他点点头,拔出插在面条里的筷子,搅和了一下,吃了起来,“顺带买点肥。”
“咱娃咋样?现在。”
“俺要是知道了还去看他?”
随后是一段不知多久的沉默,他和妻子都在那里吃着各自碗里的面条。屋外的村落也同样沉默无声,如同这天空,它除去一片淡灰,别无他物。
……大半碗的捞面条,很快见了底,他用筷子仔细地将碗里剩的一切东西送入口中,随后走出小屋,把碗筷搁到屋门外的水管前。拿出一支烟,点燃,站在门口抽了起来,眼睛望着远方,某个不确定的点。
就在他的正前方,离这个村落不到一里路,一座混凝土厂正在那里。在它的一旁,离这个村落更近的地方,一座发电厂正在那里,那烟囱,那凉水塔,那煤仓,每一个对这里来说,都是天一般高的存在。
在他小的时候,它们应该都还不在这里,直到他如同他的二儿子现在这样大时,它们才拔地而起,宛若这平原间矗立着的,一座座永远翻不过的高山。
那烟囱顶端飘出的烟尘,与那凉水塔上涌出的水汽,逐渐上升,混在一起,成了不会下雨的,灰色的云。它并没有激烈地在天空中翻滚,它只是静静地浮在那里,似乎只是在宣告“它们在那里”这样一个事实,这样一个无可动摇的事实。
他家院子的门前,几个孩子欢笑着走过,趴着的狗又叫了一两声——他们这些孩子,是这个村落里,唯一能有一点笑声的人了。他们穿着红色或蓝色的衣服,手里拿着关公刀,金箍棒,玩具卡车,还有假面超人的变身器——都是大半年前,过年的时候家里人送的。不过是些很容易坏掉的塑料制品,但也是他们最珍视的东西了。他们拿着这些玩具跑过院门前,于是笑声逐渐远去,奔跑到了又不知道是哪家的门口。
手里的烟,仿佛已经要把滤嘴也点燃了,他随意将烟头扔向远处,转身向屋内的妻子打声招呼,随后走到小屋后,把那辆蓝色的电动三轮车推出,骑上,离开了院子。
他要到县城里去。
一路上看到的,也不过是平常的东西。高大的杨树依旧立着,已经种上小麦的田,还有尚未割完玉米,或是还没处理完秸秆的田,交错排列着。村子里倒是能多见到一些人,除去最年幼的孩子,就是中年人和老者。年轻人们都到城里去了,有的过年或许会回来,有的就再也不回来了。
三轮车继续向前开过田野,走过一段略有不平的土路,穿过一群恰好路过的羊,绕过那堆放着半人多高的废铜烂铁的空地,又沿着水沟边拐上一条小路,向前驶过一会,来到了较宽一点的,铺着沥青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很多,大多是装着煤、铁、铜的大货车,一辆接着一辆从看不清的远处驶来,发出震耳的轰鸣,行过,卷起一片灰尘,再向看不清的远方驶去,有一些则很快将会拐进那座天高的发电厂里。一人高的轮胎,来来回回碾压,让这沥青公路比田间的土路还崎岖一些,其间还镶嵌着莫名放在那里的减速带和这么多年来打上的一块又一块补丁。他又使劲拧了拧车把,想快点赶到县城里去。迎面而来的风不算冷,将他的外套向后吹起。太阳则隐隐约约,不过是前方空中的一个光斑。
……这县城,他是经常来的,并且这里是他为数不多能见到的,会发生变化的地方——时不时能看见一两栋楼建起,一两座房倒下。不像村子里,十年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宽阔的柏油路两侧,狭窄的人行道上,行人不少——穿着紫红色衣服的老妇人,推着婴儿车,哼着曲子;头戴安全帽的,刚从工地上下来的男子,站在路边,用手套擦着那黢黑的脸上留下的汗;马路牙下,村子里来的人们,老人开着三轮,中年人开着卡车,后面都放着些水果、蔬菜,停在路边,高声吆喝着,车顶上的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差不多的语句——“来吧来吧!便宜卖!八毛!八毛一斤!又脆又甜!都来吃吧!都来买吧!”……比村子里吵闹不少,但人的构成,和村子里是一样的,没有年轻人。所以那同样的灰色的天空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却只有一种静止、一种宣判、一种只能看到尽头的力量。
他熟练地驾驶着三轮车,在宽阔的路与狭窄的路组成的网中,左右穿行着。县城里的司机,开车大多横冲直撞的,不过他并不怕,他太熟悉这里了。
没过十几分钟,蓝色的三轮车就来到了他儿子的高中门口,孩子们似乎还没下课,他怕保安撵他走,就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步行穿过马路,在一侧的栏杆旁驻足,点燃了一根烟。
当他把还有一丝火星的烟头踩在脚下的时候,校园里传来一阵他有点陌生的音乐。随后,他儿子的身影隐约出现在了远方,正向这边跑步靠近着。
“来了。”
“来了!”,他语调向上扬着,“这几天咋样?”
“还算中吧……”,他儿子的语调则往下沉着,“恁今儿咋过来了?”
“你之前要买嘞什么练习册,我给你找到了。”,他一边把几本书交给了栏杆那边的儿子。
“恁不用专门跑过来的……”
“这不顺便到县里买点肥嘛。”
“开春之前还用肥?”
“家里总得备着些,这会儿还便宜。”,他见那个烟头已经熄灭,就把脚放到一旁,“你学得咋样?”
“就那样吧,一本考不上,二本差不多。”
“能考出去不能?”
“能。”
“那就中,”,他笑着,“你想去哪儿上学?”
“哪都中吧……不知道,俺。”
“冇事儿,去哪儿都妥……你下次回家啥时候?”
“这个月底吧。”
“月底?你搉我嘞?”
“不是,都上高三了,可不一个月休息一天嘛。”
“唉……那中,那中……”,他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校园里又传来了一阵和上次不太一样的音乐。
“爹,俺先回去了,上课了!走了哈!”,儿子向校园深处跑了起来,头都不回,只是朝背后挥了挥手,留下了呆滞在原地的他。
“你可好好学啊!我回头再来看你!”,虽然明知不可能听到,他还是举手挥舞,向儿子呼喊着。透过云层的阳光,穿过他的指隙,在地上留下模糊的影子,就像路旁种的黑槐,随风在枝头摇摆着,映着地上那几乎看不见的斑驳。
他的家里没钱,没办法去做生意,让奔忙的面包车代替一家人离开这里。想要站着走出这片土地,只能在这学校里,起早摸黑地学着,他明白,他的儿子当然也明白。纵使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也只能在最黑的夜晚,安静地坐在灯下,在最冷的冬日,让寒风刺破肺的每一个角落,站成无比整齐的队伍,高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所谓誓词,数着天上的飞鸟与地上的落叶,度过不知多少个冬夏,让时光融化、浓缩,结成一张离开这里的车票,或许确实是为了什么的。
但如果真的能逃离这里,又能怎样呢?从小就生长在黄土里,血肉的每一个缝隙间都浸着土腥味。每个人都是这样,这气味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洗涤干净。那灵魂深处的东西,又会变成什么?或者说,又会被他人定义成什么?没有人可能知道。
于是他们都爱这里,也都恨这里。
……他终于又骑上了三轮车,载着几袋化肥。伴着或近或远的一座座工厂升起的烟,向着远离城镇的方向,缓缓行驶着。在太阳落山时,回到了那座院子的平地上。
已从镇子上回来的妻子,此时恰做好了饭菜——饭是稀饭,菜不算多,味道也很寡淡,算是平常的晚饭。他坐到院门口的板凳上,吃着菜,拿着去年过年大儿子才给他买的手机。那双布满了老茧与裂纹的手,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也算是基本学会了怎么使用这么一个玩意儿。
他一条一条地浏览着网上的信息。看到有人在指责田间地头的农民们,他便叹息一声,自责着没有给孩子们更好的环境,悲伤于自己生在了这黄土之上;看到有人说明年小麦的收购价能涨到一块五一斤,他就欣喜于二儿子上大学的钱肯定能攒够了;看到有人说今年冬天会比往年暖和很多,他“哎呀”一声站起来,回屋跟妻子商量怎么办,妻子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网上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冬天怎么样咱还不清楚吗?明年小麦肯定出不了问题!……又把他劝回了板凳上。
天边的繁星,在他小时候还是清晰可见的,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灰黑色的云。
远处的工厂,那座天高的工厂,闪烁着光芒,在黑夜。那光比白天太阳的光还要明亮很多,明亮到让人无法直视。
他不清楚煤是怎么运进厂里的,是怎么堆到仓库里的,不清楚机组里的水是怎么沸腾的,不清楚凉水塔中间是怎么构造的。但他能看到的,是数不清的钢铁搭成的建筑,是复杂到他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管道与线路,是厂区里的白色大灯和塔顶的红色航标灯,是烟囱中日夜不息飘出的黑云……
他吃完饭菜,把碗刷净放好,穿上件外套,离开院子,到村子里转了一圈。
村口的老太太们告诉他,上吊的老钱,他的儿子找到了,但不愿意回来,那边工时正忙,回来的话怕是才找到的活计又要化为泡影。没什么人指责那儿子,大家都是可惜并羡慕那父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走得也算痛快。没钱治病,活着也是白遭罪。他儿子回不来,村里人能帮忙把丧事应付好,只是家里的老盆,不知道交给谁来摔了。一边又在叹息着自己的未来,会不会也是这样……工厂发出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些,那是厂房的缝隙间,缓缓升起的月光。
他缓步回到家中,和妻子聊了几句,随后躺上床,熄了灯。
乡下的夜晚,是无比宁静的,至少理应如此。不过远处的工厂与道路上的声音,始终都不算很小。窗外很远的地方,五彩的光闪烁着,他知道,是那群孩子们来了。
那群孩子,年龄和他的二儿子差不多,或许更大,或许更小。他们没有那么幸运,也没有那么不幸。当他儿子在灯下埋头读书的时候,他们则在村或镇的街口。聚在了一起。攀比着身上刚纹的文身,或是摩托车上刚装上的灯带。领头的孩子率先出发,一群飘着各色灯光的摩托车便在公路上,肆意地前行着。他们欢呼着,从车座上起身,穿行于大货车组成的车流中。那流光溢彩,是黑与白的夜间,为数不多有颜色的东西。
五彩斑斓的,两人大小的摩托,从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如同巨人般的工厂前,缓缓走过,背后则是漆黑的夜幕。
这是他们不同于他人的唯一,也是他们相同于他人的唯一。
月亮依旧向上升着,已经到了杨树的树梢处,反衬着枝头挂着的,没有鸟的鸟巢。
他已然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以及漆黑一片的屋外。
这时,一阵清脆的响声微微闪过耳畔,一丝烧焦的气味飘进鼻孔,一缕白烟从窗外涌入。
他依然躺在床上,没有理会,因为他知道这白眼是什么——隔壁的老李估计在烧自家地里的秸秆了——他家的玉米,收得晚一些,昨天才全部收完——他还记得当时几个人帮着忙,花了多大的功夫才从收割机主人的牙缝里一分钱一分钱地把价格压到了老李能接受地范围——剩下的秸秆,白天烧的话,是一定会被公家找上门来的,就只能趁着夜色,抓紧整完,不能错过了小麦播种的时候——这些他都知道,于是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白烟,缓缓游动着,将爪子伸向每一个角落——烟似乎越来越浓了。
越来越多的白烟,从土地的缝隙中钻出,肆意弥漫着,化成了巨大的云,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吞没。
工厂的烟囱穿过了白烟,少年们骑着的摩托车穿过了白烟,孩子们手中的玩具飞机穿过了白烟,儿子在灯下做题的笔尖穿过了白烟,他骑的电动三轮车穿过了白烟。
但工厂里的工人留了下来,欢呼着的少年留了下来,拿着塑料关公刀的孩子留了下来,默默苦读的学生留了下来,坐在田垄上的农民留了下来。
数不清的人们,踏着这包含着颗粒的黄土,望着永远也望不见的天空,行走在白色的烟雾中。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者说,能去哪里。
在这一片白烟中,
伸手,便已不见五指。
2025.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