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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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她的死讯,是在一个雨天的周日下午——说来也巧,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个雨天的周日——我嫌公寓里太闷,就撑着伞,想去附近的酒吧待一段时间。在路边看到一家书店,进去翻看了一下这几天的报纸,随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她的讣告。讣告写得很简短,谁,因为什么,去世了,追悼会在哪里进行,便结束了。

看完她的讣告,我又随意看了些别的报道,随后撑伞,离开了书店。

我从伞沿抬头望了望天空。云很厚,远处三十多层的高楼似乎被云拦腰斩断了——这也和最后一次见她那天一样。

我能回忆起当年和她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但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遗忘了。

……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大三那年,应该是一九六八年吧。当时,大学和我住的公寓之间,距离还不算近,我常常是坐电车来回的,直到大二那年的春天,有一次闲着没事,步行从学校回来,才在路边的一个巷子里,发现了一家看样子还不错的酒吧——看起来古色古香的招牌,门口种着一丛蔷薇,爬山虎布满了一侧的墙上。从那天之后,只要有空,我就会去那里消磨一段时间。

那天也是一样,一个天有点阴的午后,我正坐在酒吧靠窗的一角,啜饮着快喝完的朗姆酒,看着菲兹杰拉德的书。酒吧另一边有一个很矮的木制舞台,时常会有乐队。那天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乐队,正在那里演奏着一首莫名其妙的蓝调。吉他很烂,吉他手弹得也很烂,推弦的声音,像是推开一扇几十年没加过润滑油的木门。

这时,她手里拿着个只剩冰块的杯子,坐到了我身边。

“在看什么书?”,她问道。

我把书立起来,把封面展示给她看。

她点了点头:“哦——这本我前几天才看过的。还不错吧?我感觉比他的《盖茨比》写得好多了。”

唯独这句话我至今不敢苟同。

……那天下午本来有一节课,但我把它翘掉了,一天时间都待在这酒吧里。我和她还挺聊得来的,天南海北,从披头士的专辑聊到国际政治,进而聊到阿西莫夫的短篇和接下来一周的天气。不知不觉间,那个莫名其妙的乐队离开了;又不知不觉间,天色昏沉,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多了起来,远处的写字楼上,浩如繁星的灯光次第亮起;再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等到晚上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时,她扭头看了看我。

“走吧?,她轻声问道。

“好。“,我起身,才发现自己只顾看书和同她聊天,到了最后,竟然只喝了那一杯朗姆酒。她则喝的多了一点。我等她将杯内剩下的一点我叫不上名字的蓝绿色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随后到吧台前支付了两个人的酒钱。

夜色之下,街边的人行道上,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她头顶着黑色的不算长的头发,右额角处挑染了一绺桃红色。身穿灰色卫衣,下身则是普通的百褶裙。让人注目的或许只有身后背着的那把几乎和她的身体一样大的吉他。她身形娇小,说话声音也很轻,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她当时已经二十一岁了。夜色如幕,但地面上灯火璀璨,行人和车辆都不算少,在来来往往的人中,似乎所有人都是,又似乎只有我们,正像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她睡了,在离我住的公寓楼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旅馆很差,窗边飞着几只蛾子,被褥散发着强烈的漂白粉味,不过这些倒也无伤大雅。她用双手环绕着我的脖颈,轻闭着眼睛。除了她高潮时的呻吟,我们二人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别的声音了,只是在默默享受着这短暂的快感。毕竟我们二人,对于对方的意义,本就不多。

完事之后,她在磨砂玻璃的那边安静地洗着澡,我抽完一支烟后,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时已是清晨,房间里和昨晚一样,除了她和她的那把吉他已经不见。床头,放着小台灯的柜子上,多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但时至今日,我早已忘记那个名字了。

……那天以后,我依旧经常来那家酒吧,每次都和那天如出一辙——来到酒吧,点杯酒,和她聊到深夜,再在邻近的旅馆同她睡觉,然后她会在我醒来前离去,在床头柜上留下写着她名字的纸条。

我和她聊的越来越多,也知道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情——她是高二那年和家人闹了矛盾后,离家出走的。最开始,在这座城市里到处奔走,什么都干过,后来到了这座酒吧,生活算是稳定了不少——每天上午到街边公园里练吉他,顺带讨一点钱,中午便来到酒吧里,在这里吃午饭和晚饭,再要几杯酒,一边小口呷着,一边翻看几本放在酒吧书架上的书。到了晚上,找一个能替她支付半天饭钱的男人,然后陪他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用昨天上午讨的钱买点早饭和生活用品,如果钱够的话。随后再找一个街边公园……永远重复如此的生活,她到那时已过了四年。

“有点不可思议啊!“,我感叹道。

“是相当的不可思议。“,她扭头看向我,轻声指正。

太阳升起又落下,杯中的酒装满又被饮尽,灰色的天空和镶嵌其间的高楼倒是一刻也没有变过,但时光依旧那样向前行走着,它不会等任何人。

在大学中的剩下快两年里,我也做了些事情——我交了个女友,后来因为我已忘记是什么事的原因分手了。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名字、声音、容貌……都忘记了。只记得唯一一次和她睡觉那天晚上,我正在解她的衬衫扣子时,她跟我说这是她的第一次,让我愣了一下;此外还有最后一次见她那天,空气中挤满着的秋日的气息,也记得清清楚楚。

我还是常去那家酒吧,和她聊天然后睡觉。我也时不时在上午去街边公园找她,听她弹一会吉他,有些时候在路边见到她了,也会打声招呼。天空中永远是那样灰暗,吹着不知向哪边的风。鸥鸟在空中飞翔,想要找到安巢的场所,但在这钢筋水泥组成的城市中,它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于是只能在半空中永不停息地盘旋着,恰似那时正迷茫着的我们,也恰似那个正在迷雾中摸索着的时代。

时间是很快的,因为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后,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一年半就过去了,到了大四那年的冬天。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烟味。那段时间,我正在为那篇我也说不明白在做什么的毕业论文发愁,想认认真真把它完成,但始终不知道要写什么;要是直接甩手走人呢?现在又不是一年前,也没办法跟着那群人去搞学潮,闹革命什么的——更何况,从客观来说,我离开家乡的唯一目的,就是写完这篇文章,然后拿一张文凭。于是为了这篇文章,我恢复了坐车通勤的习惯来节省时间。直到这样保持了一个月后,才发现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我抬头,望向公寓窗外的夜色。闪烁的航标灯旁,鸥鸟似乎依旧在那里,盘旋着。

……第二天上午,天空中少见地放晴,我离开公寓,到处闲逛了一会,果然在一个路边的座椅处找到了正在弹吉他的她。

“早上好——”,我走上前,坐到她的身旁。

“怎么了?一个月没见你。”

“最近很忙,因为各种各样的事。”

“这样啊……挺辛苦的呢。”

“还行吧——”,我向后仰去,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下午要不要一起到处走走?”

她眨了眨眼睛,刚才一直在拨弄那琴弦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好啊。”,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随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吉他上。

我也半躺着,无言地听着这吉他声,直到音乐停下,耳畔只剩行人与车辆的声音,才重新睁开眼,看见她正将吉他装进包里。

“走吧?”,她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起身。

“刚才不会睡着了吧?”

“怎么会呢!……刚才弹得不错。”

“我倒是觉得,还差得远着呢。”,她把吉他背在了身后。

那天下午,我们像那经常性的晚上一样,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两人都一言不发,从民房林立的小巷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穿过富有都市气息的街区和在白日也无比静谧的绿地。早上还晴空万里,到了这会却积起了云,但灰暗的云层倒是将高楼侧面和公交车上张贴的巨幅广告映衬得格外鲜亮。

但当我们沿着那种着银杏树的路行进着时,天空中竟下起了雨。雨不算大,但在这初冬的季节,哪怕小雨也让人格外寒冷。

“回去吧?”,她转身问我。

“回去吧。”,我答道,随后将身上的风衣脱下,给了她,“穿上吧,别冻感冒了。”

“好。”,她答应着,放下吉他包,交给我,披上风衣,从我手中拿回吉他包,背上。

“回哪里好呢?”

……“要不,来我住的公寓吧。”

她扭过头来,头上桃红色的挑染蓦地闪了一下。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旋即又暗了下来。“好啊。”,她应道。

……出租车的窗外,原本应能清晰可辨的都市夜色,被窗玻璃上的雨水,晕染成了一片一片,随着车子启动,那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的灯光随之流动了起来,从无穷远处的前方,流向无穷远处的后面。车外的光逐渐昏暗,流动地也越来越缓,最终停了下来,车内的灯光反而亮了——我们到了。

付过钱,我们下了车,冒着已略有点大的雨,小跑着回到了公寓楼的屋檐下。

缓缓上升的电梯,蜿蜒曲折的回廊,轻轻拧动的钥匙,次第打开的照明灯。

她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轻声感叹:“真好啊!”

我微笑着打开一旁的冰箱,拿出最后剩下的几罐黑啤:“只剩啤酒了,要喝吗?”

她也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于是依偎在沙发一侧,喝着啤酒,和之前一样,天南海北地聊着。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本就一点一点的夜晚的灯光,在雨幕的笼罩下,更像是天上的繁星了。

等到居民区的灯光几乎要全部熄灭时,最后一滴啤酒被饮下。她放下啤酒罐,随后开口:“呐,”

“怎么了?”

“今天晚上,能不能和我做?”

“好啊。”,我起身,把桌上的几个空罐扔进了垃圾桶。

我关了灯——窗外传来的一丝微光,已足够我们看清彼此——和她来到床边。在用舌尖相互交缠的同时,我伸手缓慢地解开了她的胸罩的背扣,随后拉开裙子侧面的拉链,拿走她那件黑色的百褶裙,用双手一点点脱下她的内裤。我用舌头轻触她的脖根,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下体。她的喘息声越发明显,呼出的空气也越发潮湿。

等到确信她的下面已经湿透之后,我便伸了进去。她轻声呻吟着,我也随着这呻吟声移动着自己的腰部,不久又逐渐加快了速度。最后,随着她那简直能称为呼喊的叫声,两人一起迎来了高潮。

我忽然注意到,这次她绝顶时的声音,不想此前无数次那样略有生硬,而是包含着发自内心的兴奋与愉悦,好像这一次在她体内的,不再只是一个能给她提供一天饭食,而是一个她真正愿意与之交欢的人——虽然这样想实在是太过自大。不过,这声音中似乎总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

高潮过后,略有恍惚的喘息中,她却忽然流下了眼泪。她赤身裸体,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小声抽泣着。我把灯打开,她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流着泪,就像窗外下着的雨。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能暂且离开,去冲了个澡。等到我回来时,她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在那里弹着吉他。

见我出来,她轻声笑道:“再陪我聊一会吧。”

我点头,坐到她身边。

她先弹了首索尔的《月光》,随后抱着吉他,讲起了她的一生。离家前她的家人、同学、朋友,还有离家后遇见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有些困了,于是躺在同一张床上,互道晚安,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她和吉他都已不在,但床头柜上没有写着她名字的纸条。

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

我依然撑着伞,行走在街上。雨似乎越来越大了,我得赶快到酒吧才行。雨水已经略微浸入我的鞋底了。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到家乡,还是留在这座城市里,住着那公寓。家与大学的两点一线,变成了家与公司的两点一线。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便就这样将就着吧。天上的鸥鸟倒也是依旧在那里盘旋着,如果它们知道,在乡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可供它们建巢的话,它们会不会就此远离这座城市,一去不回了呢?

看着远处的大楼,我忽然想到了那天晚上睡前,她和我的最后一段对话——

她看着窗外的航标灯:“呐,我说,你有什么人生理想吗?”

我摇了摇头:“你呢?”

“我的人生理想啊,就是活过二十五岁,”,她把头转了过来,“然后死掉。”

……

三年后的几天前,她死了,在她二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

(灵感来源于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

2024.12.26


文章作者: distjr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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