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绯红色的夕阳,被挤在两座天一般高的大厦之间的缝隙里,散发着充满噪声和烟尘的光,落下。转眼便被挤满了车流的高架桥挡住,于是天空中只剩下了深茜色,这深茜色中依然夹杂着噪声和电流。

高架桥下,最黑暗与最明亮的屋内,少女正坐在那里,望着外面的车流。但她不能出去,她只能锁好所有的通道,不然这车流便会从通道外涌入,流进她的胸膛,让她窒息而死。她的哥哥——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亲人”这个概念还存在的话——就是这样离她而去的。她不清楚哥哥去了哪里,但她在教堂里听到了管风琴声。或许哥哥的躯体,随着那棺材,融进了管风琴声中?她不知道。不过管风琴声中也带着些噪声和闪光。

少女伴着夕阳入睡,进入梦境之中。她的大脑缓缓融化,从七窍之中流出,平铺在大地上,随着风四散,从屋子的缝隙中挤出,汇入了车流——不过这时,车流已经变成了电流——之中,飘向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地球的深夜一端,被不知有多深的电流所淹没。

电流的大海里,什么都有,它开放、自由,它允许所有人的大脑经过其中。它有被海底的霓虹灯照亮的厅堂,也有深处那钢铁丛林的底端,不见天日的角落。

少女就占据了这样一个角落。这角落相比于大海显得异常小,但也很大了。在这个角落中,充斥着阳光和能让人自由呼吸的大气。山地、丘陵与平坦的草甸,次第在大地上铺开,牛羊在草丛间自由地奔跑着,树林里时不时传来一声鸟鸣……少女的大脑随电流行进至此,便重新搭建起了血肉和身躯,引得远方的峰峦间刮起一阵阵气流与水流,将电流阻挡在了这个角落之外。少女赤身裸体——当然也并不需要衣服——行走在草甸上。草丛轻轻划过她的小腿,微风吹拂她雪白色的长发。她似乎要做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做。她只是如此行走在天地间,如此便罢了。

但她好像确实是想要做些什么的,于是太阳随她的意愿落了,月亮随她的意愿起了,星星随她的意愿而闪烁着光芒,风随她的意愿而停下了脚步。

她想要,毁灭外面的世界。

她讨厌天高的大厦,讨厌高架桥下的车流,讨厌那小屋,亦讨厌这被电流淹没的黑夜,无穷深的大海,还有海中的霓虹灯,发出那象征着极乐与死亡的,白色且是黑色的光芒。

她望着眼前那由钢铁组成的骨架,想着等到这机器真正建成,会是怎样一个雄伟壮观的存在。不过,现在她不能想这个,她要等这机器真正建好了才行。

一副钢铁的骨架与躯壳,昂首立在平原上,反射着点点星光。

这星光里没有噪声,没有烟尘,没有电流,只有河汉千里。

她爬到骨架的顶端,坐到最上面的钢梁上,手里拿着几块从屋里带来的钢材。她将它们扔下,片刻后,钢材被自动装在了骨架上,她正坐着的钢梁向上挪动了几分。她没有坐稳,也不想坐稳,就摔了下去,摔到地上,四溅的血肉渗入土壤,在其中开出了一朵蓝色小花,组成了其背后的花海的一部分,而大脑则再次融化,离开这世界,游过电流,来到小屋内,重新组成了正躺着的躯体,还有覆盖其上的衣物。

天亮了。

少女起身,推门离开了小屋,在那陌生的,充满了污泥的空间中走了一阵子,随后侧身过了另一扇门,进入了公寓楼的回廊中。

无穷无尽长的回廊,地面没有坡度,却能让黑色的阴影缓缓流过其间,汇成小溪,在组成河流,奔腾而下,成为高架桥下,正在形成的车流的一部分——现在车流尚未没过人的胸膛,所以少女还可以自由地在小屋外活动。

不过,她讨厌车流,所以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离开这回廊。

回廊的尽头,永远看不见的地方,钟声如同往常一样,不停歇地响着,伴随着出现的,是回廊两侧那些带着些噪音和气体的怒吼,充斥着亮光与电流的酒精,还有能涌入少女的脑海,让钟声得以暂停的烟草……还有很多,不过少女显然并不关心这些。她从车流的深处拿出发动机的火花塞,用火花塞烧掉电锯的锯齿,随后用这把电锯将远方的大厦与自己的身体同时切成两半,又用同样从车流深处拿出的曲轴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拼好,她于是来到了大厦之中,一座散发着噪声的工厂。

工厂里面,自然是流水线,并且是数不清有多少的流水线。和少女一起来到这里的,还有和她年纪相仿的人们——这是她一天之中,为数不多的能见到人的地方——不过,更多的不是人,在来到这里的人中,夹杂着为数尚多的纯粹的机器,还有更多的介于两者之间的物体——人的头下立着机械的身躯,或是肉体的皮肤中装着铁或铝的器官,还有身子被带着锈迹的金属覆盖,只有半边脸露出表面……都是这样的不足称为“人”,也无法称为机器的物体们。

她不是很想理会这些物体,但是转眼间,一个头被铁块代替,胳膊上嵌满了齿轮的物体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肩,看起来很亲昵的样子,铜绿色的,微张的嘴里,似乎在说些什么。发出的气流,撩动着少女的黑色短发。

不过少女并没有听懂,她所听到的,只是一串充斥着电流声与机械故障声的噪音罢了。但少女并不以此为怪——又或许是唯独不以它为怪——她假装饶有兴味地听着,时不时还笑上两三声。最后,她轻挥手,和那个物体告别。

更远的远方,哀乐声响起。伴随着哀乐,高架桥下最终充满了车流。而工厂里的物体们,排队上了流水线——并不作为流水线旁的工人,而作为传送带上的产品——少女躺在了传送带上,随着马达开始旋转,她闭上了眼睛。

传送带旁,数不清的机器正在运转着,这是传送带上的产品们,最后的归宿。

在这两座足以让太阳屈居其中的大厦里,每台机器都是如此的昼夜不息——清晨时刻随着高架桥下的车流来到大厦,在大厦中为了制造新的机器而奋斗一天,傍晚时随着车流回到公寓的长廊,最后在夜里徜徉于电流的大海。它们从被制造到被销毁都受着严格的控制。摄入着被管控着的能量,接收者被管控着的信息,在欺骗中度过完整的生命周期,产生有限多的后代,最后被欺骗着死亡,身上的零件被回收利用,成为了新的机器。

而在这座工厂里,它们的职责,就在于让传送带上的物体,最终成为一台台性能优良、便于使用的机器。它们或怀着热忱,或只是假此度日,但只要流水线不停下来,它们的工作就不会停息。

……行星围绕着恒星的运动,除非意外,是不会停止的。所以太阳高悬在空中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很快,泛着红与黄的光出现在了西方的天空。大厦的隙间,大家离开流水线,向大厦外走去。人流匆匆,倒像是填埋场里次第落下的垃圾。少女也在其间,她远望着对面大厦的楼顶,天台上的栏杆。远处的公寓楼中的钟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或许这钟声其实来自那天台栏杆上挂着的,某一个风铃?少女并不知道。

远处,深茜色的天空已然转为黛色,车流行将成为电流。少女需要在此之前回到高架桥下的小屋里。她于是从不知有多高的大厦高处一跃而下,身躯化为青云,四肢变作羽翼,乘着飘飖的晚风,行向不知何处的前程。

最终,当天边还剩下一丝或许算得上是亮光的时候,少女赶回了小屋里。在这高架桥下,她拿着刚从大厦上拆下来的铁块,安然入睡。

融化的大脑,流出身躯,流向大海,行向那角落,她不愿在别处多留,因为那看似深而平静的电流的海中,不知到底都有什么——有刻骨铭心的苦痛,有最疯狂但麻木的狂喜,有怡然自得的平静,亦有惊涛骇浪的风波——人与人的大脑,几近相同,于是在这片只有大脑的海洋中,无人认识对方。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狂欢着、享受着,似乎这常不见天日的汪洋,其实是稍纵即逝的春宵。大脑们互相夸耀着或是攻击着,没有人在意对方,毕竟被赞誉成那人间的英灵,或是被贬低到刀山火海的深渊,哪个不是某一种形式的乐趣!

少女的大脑无视它们,快步游向了那片角落,将那霓虹灯照亮的地方当作了最恐怖的黑夜。

少许的时间后,阳光下的草甸中,赤身裸体的少女再次出现,月与星辰于是再度随她的意愿而挂上了天空。

少女望着远处的骨架,手里拿着那铁块,汗水少见地滴落——这是这台机器的,最后一块零件了。只要这块零件被装好,她明日就能借这台机器的力量,毁灭外面的世界了。

少女心里,有一丝自嘲。明明是讨厌外面的机器才要毁灭它们,到了现在,她反而不得不造了这样一台机器来帮助她。可能天命如此吧!

少女同往常一样爬上了最顶端的钢架,将铁块抛下,随后坠下骨架。大脑融化而流去血肉化作花海中的小花。

那片花海,绵延不绝,已有上千株绽放的生命,默默注视着天空。

日出。少女醒来,起身,离开小屋,离开公寓,并未用那车流,而是步行前往了大厦。

沿途之中,未见一丝额外的颜色。步道上只有少数老人和机器,快步或慢步走着。少女来到大厦下,没有前往工厂,而是直接来到了大厦的顶楼,天台的栏杆前。

那里果然挂着风铃,不过发出的显然不是钟声,且这声音中没有任何噪音抑或是电流、烟雾。

远方似乎有管风琴声,少女好久没有听过了,于是她盘腿坐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静静地欣赏着这不带噪声与闪光的音乐。

她在等待,夜晚的降临。

但还未等到一曲终了,日光便已西垂。少女睁开眼,站起。

这由无数人的血肉建起的大厦,它高耸入云,以致从其间看,太阳也成了夹在两座大厦间的附庸品。然而,只要稍稍从上方看去,太阳果然还是只属于那遥远的大海,海上的瀛洲。正如现在这样,它已薄西山,下降的速度,肉眼可见。

深茜色的噪声,绛紫色的烟尘,漆黑一片的夜色,无月,无星。

终于,最后一点亮光消失,高架桥底的车流彻底变成了电流的大海。少女脱下足履,将其置于一旁,翻过了栏杆。她用手拿起挂在一旁的风铃,用唇轻吻,随后扭头看了一眼夜色,轻轻迈开脚步,飞翔那大海。

半空中,狂风与气流互相交错盘旋着,褪去她头发的颜色,吹走她身外的衣服,让她的身体只能随风而行。

不过,她并不为此而恐惧。

大海深处的角落里,那台机器听到了她跳下时,风铃发出的声音,于是它冲破所在世界的外壳,游出不见天日的大海,探出水面,在少女坠入大海的前一刻,接住了她。

少女赤身坐在机器最顶端的钢梁上,同之前的无穷多次一样,不过这次是在外面的世界。

直指云端的,巨大的机器,伸出一只机械臂向前挥舞,随着接连的巨响,一侧的大厦缓缓倒下。

少女紧紧抓着身下晃动的钢梁,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这笑容如同地下室里拿着针筒的流浪汉一样癫狂,又如同弥留之际回望自己过去一生的老者一样平静,如同告别时举手长劳劳的恋人一样凄凉,又如同看着孩子第一次学会喊“母亲”时的妇人一样欣喜。

那巨大的机器,转而伸出另一个机械臂,踏平了曾挤满车流的高架桥,随后将公寓楼拦腰斩断。人、机器、以及更多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它们面露最惊恐的神情,用最绝望的声音,尖叫着。但少女并不愿搭理它们,她那奇怪的笑声响彻天际。她将手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砍向面前的一切事物。血液或电流或二者的混合物向四处飞溅,却不留下一点痕迹,不发出一丝声音,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虽然本就近乎如此罢了。

没过多久,公寓楼前就再也听不到尖叫的声音,于是这巨大的机器起身,来到了最后树立着的建筑物,那第二座大厦面前。少女控制着机器,举起了机械臂。

然而下一刻,她迟疑了。

她看到了,离她不远的大厦的外墙上,两个钢梁之间,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正随风摇摆着自己的身躯。

少女愣在了原地,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的世界里看到自然的造物。她不清楚为什么这小花会出现在这里,但她还是操纵着机械臂,从缝隙中取出小花,准备将其安放在一旁,安全的地方……

远方发出的,隆隆的巨响,逐渐向这边靠近着,转眼就已来到了少女的背后——

那是不久之前,刚刚被少女摧毁的,第一座大厦。

两座大厦都太高了,高到纵使将其的地基彻底毁灭,其顶端仍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坠至地面。

而正在那迟疑的刹那,那大厦的顶端,那栏杆上挂着风铃的天台,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倒向了少女所在的,巨大的机器。

那挂着风铃地铁质栏杆,砸中了少女所坐的钢梁,将钢梁截成了两段;风铃从栏杆上脱落,乘风飞向了机械臂上,斩断了那蓝色小花的花茎,随后发出了阵阵的铃声。

少女从钢架上坠落,她的下方硬质的大地,所以她闭上了眼睛,在半空中,睡着了。她的大脑融化,从七窍中流出,随风滴入了一旁的,电流的海洋中,而那副躯壳,则笔直地落向大地,血肉四溅。

几秒钟后,那风铃,上面挂着残存地半个蓝色小花,落到了那摊血肉之中。

这何尝不是那片花海的一部分呢?

……少女的大脑,在电流的大海间穿行着,不过此时,大海里一片死寂,全不见他人的大脑,或是闪亮的霓虹灯。

大脑来到了那片角落中——这里,宜人依旧,全无外面的半点痕迹。和此前唯一的区别,便是那具巨大的机器不见了。于是少女代替了那机器——她的大脑,变成了一具巨大的身躯,和此前机器的骨架一样雄伟,不过依然赤身裸体。

她抬起手,透过远方的峰峦,望着外面的世界。

……

她看到,外面的世界,同样依旧。

大厦依旧矗立在那里,高架桥上依旧充斥着车流,公寓楼里依旧敲着钟声。

大家发现了她落在那里的躯壳,于是将其带入了大厦。几天之后,一副拥有着人的躯干和铅制的四肢的身体,便崭新出世,成为了在流水线中劳作着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中的少女,放下了手臂,轻声笑了笑。随后,行至花海,躺下,闭上了双眼。

她死了。

远方的峰峦间,气流和水流缓缓停下,它们无力再阻止电流。于是,电流涌入了这个世界。

这片大海,因此,如同失去了梁柱的穹顶,轰然倒塌。

电流,混着两个世界的残骸,组成了一片混沌。

这篇混沌中,没有哪怕一丝的光。

少女那副巨大的身躯,平静地躺在这一片混沌中。她的头颅变成了大洋上的孤岛,五官变成了孤岛丛林中的洞穴与湖泊,项颈变成了连接大陆与孤岛的陆峡,肩胛变成了重岩峻崖的岸边,乳房变成了高耸入云的雪峰,双臂变成了绵延百里的山脉,手掌变成了一马平川的草原,躯干变成了苍茫的高原,双腿变成了错落有致的丘陵,股间变成了流出洞穴的暗河,足尖变成了被风浪冲刷的海岬……但宇宙依旧混沌,世界孤寂如常,无比黑暗,不见光明。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批人类,出现了,他们穿着兽皮,沿着暗河,从洞穴中走出,他们在丘陵中的丛林里安营扎寨,用树木或者竹子建起房屋。他们猎取猎物,或采摘果子以饱腹。一日过后,他们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祭祀的歌曲。在黑暗的宇宙之中,一切都是平等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人类从路边野草中,驯化出了能稳定提供食物的种子。他们开垦了大量的农田,养活了越来越多的人口。但争斗也由此而来。有些人占据了土地和耕牛,于是其他人屈服在了这些人的膝下,成为了听命于主人的奴隶,人心中的混沌逐渐产生,就像这依旧混沌的宇宙。

又有许久的时间过去了,人们离开丘陵,行过风雪肆虐的高原,来到了雪峰之前。他们在雪峰中找到了铁矿,拿这源源不断地铁铸成了剑与犁。用剑改变人与人的社会,用犁改变人脚下的土地。于是,领主们将自己的土地层层分封,原本需要奉献出全部身体与生命地奴隶,变成了需要饱受刑与税盘剥地农民。宇宙依然昏沉,没有一丝光和亮,一片黑暗。

依旧是过了很久,人们继续前行,跨过陆峡,来到了孤岛上。此时的人们,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如此。于是,思想开始解放,艺术开始复兴,人们推翻了那最高的领主,为新时代欢呼着,虽然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人们向天地提问,试图一窥宇宙的真谛;人们向孤岛地洞穴深处行进,在里面找到了铁、铝、硅和锡;人们不断探索着工业与技术的边缘,工业成了主宰世界的力量。无数的机器被制造出来,它们没有思考与意识,听命于人类。人类用它们建起了天高的大厦、盘旋交错的高架桥与曲折纵横的公寓楼。钢铁的洪流中,没有人还保留着自己来到这人世时的信仰与愿望。数不清的机器堆积如山,那是人类最大的功绩,也是人类最大的罪过。

机器,以混沌为体,以规整为用。这个由机器构成的世界,是最整洁的世界,也是最凌乱的世界。在这一片充斥着枪炮、病菌与钢铁的,混沌与黑暗中,神出现了。祂运行在那天边的海面上方,注视着这世界。

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

2024.11.3


文章作者: distjr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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